
復活的挑戰
不單中國人社會,我想任何地方如果是白頭人送黑頭人的,悲傷程度一定加倍。人的一生如植物,發芽茁壯,開花結果然後凋謝,這點一般人都可以接受。生老病死既是大家無法逃避的過程,只要結局合理,譬如回顧自己的一生,可以說聲無愧於心時,難怪有人說:「死何足畏」。中國人稱高齡去世為「笑喪」很有道理。
可惜不是人人那麼幸運,不少寶貴生命就似玫瑰花蕾一樣,正待怒放,却遭無情折斷,使到花應有的存在價值蕩然無存。某個晚上看到一則電視新聞,有位法官嚴懲那些醉酒駕車的人。聽見無辜受害者家人痛陳失去心愛子女的感受,講者固然聲淚俱下,我想聽眾更加難受。錯已鑄成,一剎那間,一條生命又結束了,不理會你接受與否,却已是事實……
但假如家人的死訊提早六個月讓你知道,你的心情又將怎樣?基督徒口口聲聲在講死而復活的基督帶給了我們永恆的生命,究竟這是一些崇高的理想抑或是信友堅信的事實?中國人忌諱死亡可以理解,但尊重本地文化與宣揚基督的訊息是否可以得到協調?五年的堂區生活,曾替不少病危教友施行傳油聖事,他們之中除了老人家佔大比數外,也有中年,少年和小孩。而最令我難過的,往往是無法跟他們開心見誠,嚴肅討論永生的問題。原來許多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在避現實,對死亡絕口不提。家人時常遲遲不知會堂區,等到十萬火急才匆匆邀請神父作法;又或者雖然早已通知,却刻意囑咐神父不要向病者講出真相。於是你明知他身患絕症,仍要在他和家人面前說些動聽的話,甚麼只要全心依賴天主和聖母,一定可以痊癒。當然我並不排除這種恩寵實現的可能性。
老實說,病人到了最後關頭,連最笨的也會覺察情勢不妙,家人假裝的歡笑樂觀只徒然增加他內心的矛盾和悲忿。難道主的福音喜訊真敵不過風俗習慣嗎?究竟這是誰的責任去告訴病人他的實況?至親、牧者、還是醫生?我知道神父除非得到家人同意,他不便說話。正所謂本地薑不辣,去年我一位最親愛的舅父患癌去世,情形就是這樣。我是他的外甥,但我也是神父,眼看他在病榻的慘況,自己却無能為力,內心的衝擊簡直無法形容。事隔一年,我有勇氣舊事重提,是希望透過這篇文章,喚起大家正視這個醫療倫理的疑難,亦都是基本信仰的挑戰:「你相信復活和永生嗎?」
八四年十月廿五日加州柏克萊